瘟疫与你，​谈谈《瘟疫和人》。

谈谈《瘟疫和人》

（一位历史学家的上帝视角）

《瘟疫和人》是麦克尼尔写的一本书。现在来谈这本书，可能正当其时。

在谈儿童教育时我说过，儿童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每一个人都是从儿童期过来的。可你们有谁能记住自己一岁、三岁、五岁和七岁时是怎么看问题、想问题的吗？你们肯定都记不住。

陈老宇说：孩子观察世界时很像科学家，孩子理解世界时很像哲学家，孩子表达世界时很像艺术家。请记住这句陈老宇格言。

每个人的大部分灵感和才气都会在儿童期就显露出来的。牛顿小时候能看见力的作用；爱因斯坦小时候能看见物质是凝固的能量；哥德尔小时候能看见数字和数字的碰撞。所以，他们的童年期一结束，就马上进入了自己的奇迹年。我记得我小时候能看见电流的流动，而且能看清那流动的是高频、中频还是低频电流……。所以我无师自通地理解“超外差”和“来复式”这些对别的孩子像天书一样的电子电路术语。后来我流落到云南一个方园几十公里的大矿山，那儿所有通讯广播电视设备都归我一个人维修，甚至有时还有小的设计和制造。要知道那个国营重点矿山本来就有几十个理工科的大学生。但矿长发现，搞电子技术他们都不如我。我想就是因为他们看不见电流。我本来应该成为一个电工。可惜当时祖国的教育系统的识别能力还不如那个矿长，我去考研究生时，居然没人发现我的那些特殊才能。阴错阳差的，这个国家后来就多了一个混饭吃的经济学教授，少了一个杰出的理论型超级电工……

废话太多，现在回到正题上：

出生在加拿大的威廉•麦克尼尔（Willian H.McNeill，1917-2016）从很小时就是那种能够站在地球的上面、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边界，看到芸芸众生整体运动的极少数孩子。这种孩子都是上帝的使者，因为他们能从上帝的视角看人类。当然，他也是天生的历史学家。只有十岁的他有一天看见三卷本的汤因比《历史研究》竟心花怒放、两眼放光！他说：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明白了吗？上帝派他来就是干这件事滴……）

若干年后，麦克尼尔的宏制巨著《西方的崛起：人类共同体的历史》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1963）终于问世。立马洛阳纸贵、引发轰动。这本书从动笔到出版，竟然用了27年。此书后来入选了20世纪最佳非小说类书籍，麦克尼尔为此书获奖颇丰，其声望竟然超越了他的前辈大牛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等，成为当代历史学界的领军人物。

在研究西方崛起的过程中，有两件事情给麦克尼尔最深的印象，一是瘟疫，二是战争。所以，他接着又写了两本书，一本叫《瘟疫和人》Plagues and Peoples（1976）；另一本叫《权力的追求》The Pursuit of Power（1982）。前一本讲了瘟疫在人类发展历史上的作用。后一本讲了军事机器对历史的巨大影响。这两本书就是对他的那本主要著作《西方的崛起》的进一步说明和补充。麦克尼尔一生写过30多本书。但最重要的就是这三本。这也是他本人的看法。

我们今天专门讲讲这本《瘟疫和人》。

麦克尼尔说：在人类发展历史上，由微生物引发的瘟疫，曾经多次决定或者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进程；也曾塑造了人类不同的文明和信仰。

把人类和瘟疫的关系，作为人类历史和人类文明形成的一个组成部分。麦克尼尔是第一人。所以，他的这本书是开创性的、是划时代的。我认为，也是他的三本主要著作中最具有原创意义的。那两个话题毕竟都有其他人研究过。而凡是想要研究瘟疫、疾病、微生物和人类的关系的人，都需要先读这本书。这是毫不夸张的。

这本书也深刻影响了许多后来的研究者。比如，大家熟悉的戴蒙德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 (1997)就是在麦克尼尔的这本书影响下产生的。我就曾被戴蒙德所深深震撼。但是后来读麦克尼尔的《瘟疫和人》时发现这两人的两本书有很多相似的表述。但戴蒙德的书要比麦克尼尔的书晚出了30多年。

不仅如此，你甚至可以在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的近作《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2011年）中，看到麦克尼尔的这本书的影子。赫拉利关于相对于游猎采集社会、农耕文明带来了重大的疾病和瘟疫的观点，显然都来自麦克尼尔。所以，我说这本书影响久远而巨大。

麦克尼尔指出：人类历史，就是人类和致病微生物共生共存的历史，当然也就是和瘟疫共生共存的历史。

人类在自己的理性崛起后，彪悍地征服了世界。但人类征服的只是和自己体量相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生物都归顺、招安、投降了人类。不投降、就灭亡！只有投降一条路，对不对？所以，人类在这个体量相当的世界，成了最牛的统治者和最牛的掠食者。其他所有让人类曾经害怕过的统治者和掠食者，都被人类灭掉了，不再可能给人类任何威胁了。在这个星球上，人类曾经认为：人类唯一需要对付的掠食者，就是人类自己。

但是，微生物的世界和人类不是体量对等、体量相当的世界。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空间，是细菌的世界、病毒的世界、是各种各样细小生物的世界。那个世界并没有感到人类有多强大，有多了不起。那个世界里活跃的生命也完全没有臣服于人类，更不用说投降、跪拜人类了。尽管那些生物非常微小，但它们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地占据了辽阔的宇宙空间。那些生物和所有生物一样，都是超级自恋的。它们为了自己的生存，该干嘛、就干嘛，没有底线，无所顾忌。它们也会通过物竞天择，出现超级统治者和超级掠食者。对那个世界里的那些小生物，人类现在很难找到结识它们的途径，更难找到驯化或降服它们的办法，所以完全无法和它们对话。双方现在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如何在微生物世界取得决定性的话语权，或者至少能够和那儿的强者进行对话，和它们保持实力均衡，保持良性的共生共存的关系，始终是人类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麦克尼尔可以从病理学和历史学相结合这一独特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和阐释了人类历史，特别是说明人类瘟疫的必然走向，这种思维能力实在让人惊叹。

比如，麦克尼尔指出：寄生的微生物与人类宿主之间，主要依靠大自然的调适能力，双方才长期维持了一种内涵上不断变化但又不失均衡的关系。这种大自然的调适是为了避免物种的两败俱伤而形成的。这就是说：寄生的微生物（细菌或病毒）如果过分软弱，它不能入侵你、占有你，它当然无法存在。但如果它过分强大，疯狂肆虐，杀伤力太强大，就有可能由于杀死了过多宿主（人类）、甚至杀死全部宿主，而找不到下一个可以寄生的地方，最终使自己也无法生存而归于灭绝。所以，按照大自然的选择，寄生微生物的最佳选择是：侵入你、占领你，而不杀死你。

这样，导致瘟疫（传染病）的寄生微生物（病毒或细菌）在感染了一定规模的人群后，其毒性和致死力就会逐渐减弱，以免与宿主（人类）同归于尽，从而确保自己能在宿主族群中的长久或者永久寄生。而痊愈的宿主（人类）数量一旦增加，就会提高整个宿主族群的集体免疫力，使大型瘟疫（传染病）从流行病转变为地方病或者区域病，甚至仅仅成为某些儿童病或者老年病。比如大家熟知的小儿麻痹，就是这样形成的。

你看，你仔细想想，这和我们这些年经历过的瘟疫性传染病的进程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吗？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历史学家的理性分析的结果吧。

更绝妙的是：麦克尼尔特别能够举一反三、见微知诸。从微生物对人类的寄生，麦克尼尔提出：人类的生命实际一直处于两种被寄生的状态。

一种是微生物对人体的寄生。也是我们前面说的，各种各样的、能够入侵人体的病菌和病毒对人类的寄生。因为它们特别微小，所以叫“微寄生”。

另一种则是大型生物、和人体体量相当的生物对人类的寄生。因为寄生物非常巨大，这就叫“巨寄生”。这种寄生既是指那些对人类能够进行攻击和掠食的巨蟒猛兽对人类的残杀和吞食；也是指那些对人类能够进行控制掠夺的暴力征服者、野蛮统治者对人类的抢劫和剥夺；甚至还包括人类社会中由于阶级和族群的差异，相当一部分人处于寄生地位，以货币金融赋税等手段对其他阶级和族群进行的财富和劳动的占有。

麦克尼尔并没有对这些现象进行价值判断或者道德批判。他仅仅指出：这就是生命、生物和人类发展过程中的自然现象。我们被寄生，但我们难道不也是某种寄生者吗？在宇宙和地球的生物链上，自然规则只要求这种寄生和反寄生能保持均衡。如果在自然界的某种时刻，其中的一方过度发展，使另一方过度削弱，原有的均衡遭受到威胁，整个生命界、包括整个人类社会就将陷入失序的大混乱中。不过，历史地看，宇宙和自然的调节，以及人体自身的生命力、免疫力终将会起作用。再加上在现代社会中人类意外获得的强大理性和科学力量的无敌干预，让人类迅速修弥和维持这种自然的均衡是指日可待的。

麦克尼尔的这本书，以及他的这些论述，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们今天正处在修弥和维持人和某种新出现的微生物的均衡过程中。至少对我来说，在这个时刻安静地重读麦克尼尔的这本书，感觉自己收获颇丰。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