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猫哪里多，西藏阿里：“九命猫”的生死12昼夜。

张林 杜献洲 撰文

“九命猫”贾多祥带领战士查线 柳军摄

贾多祥说他属狗，但我总觉得他有点像九命神猫。他在阿里守了8年山，被雪崩，山洪，泥石流围困遇险12次，但每次都从死亡的边缘挣脱了出来。是个命大娃。

贾多祥是1987年入伍的甘肃张掖兵，90年考上了西安陆军学院，毕业时有人不想回阿里，托关系找门子想开溜。贾多祥是农村娃，没门路，心一横递上一份决心，申请回阿里边防。很快，老连长准备转业，他以副顶正当上了代连长。

扎达机线连主要负责阿里西部一线边防连队的通信保障，包括最边远的边防连什布奇。从什布奇到北京约7000多公里，一年之中有半年大雪封山，去一趟，脱一层皮。边防上还有一些季节性哨卡，基本没有路，通信线路断了你骑马、走路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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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平均海拔4500米，与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印）接壤。因为分管面积太大，对基本上是无人区，在这里当通信兵是非常危险的，曾多次发生过巡线或外出的战士被冻死的事件。说阿里有多大面积你可能没概念，说它相当于山东江苏浙江三省的总和，你可能就清楚点了。日土县的县委书记亲口告诉我，他从不知道日土的县界在什么地方。

在这种环境里，贾多祥比别人命大，主要是因为脑子好使，用心思，把沿途的山洞、独立石、废弃屋、居民点都标在图上，记在心里。遇险时虽然缺氧导致反应慢一点，但思路就是出路，决策正确就有生机。

但这一次可能玄了。雪窝里的贾多祥感到自己的皮肤冰凉如霜，呼吸像急剧拉动的风箱，咔咔乱响，手脚像针扎一样疼到慢慢没有知觉……一股不祥的阴云涌上贾多祥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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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95年元月10日，西藏阿里军分区扎达机线连连长贾多祥和班长吴子明、司机罗勇被困在了无人区的无名雪山上。当天早上，他们驾驶东风141卡车到距离连队120公里外的雪山上查线，傍晚线路抢通，准备返回时，因雪路滑，车头一偏，扎进了冰河。3分钟后，汽车水箱结冰，四个轮子被冻死在冰层里。此时，他们的站立点海拔4200米。气温零下20度，风力6级，所带的干粮已经吃完，尚有八桶水果罐头，一盒火柴、一支冲锋枪，40发子弹。

连长贾多祥与班长吴子明 柳军摄

我问贾多祥，汽车水箱里为什么不装防冻液？老贾笑道，那时候根本没有防冻液的概念，水箱里就是水，冻了就用汽油喷灯烧。为什么线路老是被冲断？因为线路多是沿公路架设，而公路又是沿河修建，所以极端天气里十有八九线路会出故障。2006年之后埋设了光缆，通信得到了良好的保障。

此时，贾多祥他们徒步返回只能是死路一条，请求救援也不太现实，百公里开外的本连和兄弟连都没有牵引车，开到这里也拖不出来他们。阿里分区距离此处500多公里，牵引车赶过来需要四五天。

贾多祥让同行的两个兵用肩膀顶着他，爬上了像冰柱一样滑溜的线杆，接通了500公里外的阿里军分区作战值班室，报告他们身陷险境的情况。让值班参谋惊奇的是，他听到的不是恳求救援的声音，而是一个冷静的判断，贾多祥说，过来救援太困难，明天我们先组织自救，然后报告情况。

这是最佳选择。分区不可能在雪夜出动救援车辆。那可能酿成次生险情。

贾多祥因为在这一带跑过八年，知道可以避寒的地方，他带着兵们向一条黑漆漆的雪沟走去，那里有一间废弃的土屋可以过夜。

猛然，一道闪着绿光的冰河出现在面前，贾多祥拦着两个战士自己下河探路。他不慎踩翻了一块儿石头，一头栽到了冰水里。等他扑通扑通地爬出来，衣服上挂满了冰溜子，一走叮当响，三个人跌跌撞撞爬进土屋时，贾多祥已经冻得不会说话了。

那一夜，吴子明和罗勇把连长夹在中间，用体温暖和他。用汽油喷灯把连长的衣服烘个半干。然后，他们就轮流躺在中间，让冻僵的人有一次缓和的机会。在最痛苦难熬的凌晨三四点钟，贾多祥怕三个人都睡过去会一块冻死，就开始给战士们讲大难不死的故事，他觉得这可以激发生存意志。

“半年前，我带了8个兵去查线，回来遇到山洪暴发，水不深但是太急，人被冲走就没命，但是过不去水就回不了家，我急中生智，用电话线做了一个像套马杆一样的绳套，然后一遍遍往对岸甩，终于用线套住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在这边儿拉着，让战士一个个抓紧电线过河。最后只剩我一个了，我把电线拴在腰里让对面的兵拉着我走。突然一个石头把我掀翻了，水面只剩下一顶军帽儿在那儿打旋儿。兵们惊呼着猛拽手中的电线，我才从十几米外的露出了被泥糊住的脸，睁眼一看，8个兵是真吓到了，个个急得满脸的泪，我笑着说，嗨，人活着呢，你们哭啥？没出息。”

“哪知道，第二次轮到我没出息了。”

那是4月份，事情发生在三岗边防连。每年4月下旬，边防连准备参加考军校的优秀士兵要下山到叶城集中，补习文化课，然后参加全军统考。人们常说高考是最公平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阿里高原的兵难就难在自己的命运可能不在自己手里，而在老天爷手里。那年阿里雪大，四月份路还不通。两个兵先往扎达机线连走，一站一站接力往外送人。

四野皆白，走了3天，距离60多公里外的扎达机线连还不见影。他们知道迷路了。阿里单独行动的士兵都背着电话单机，必要时爬上线杆求救。贾多祥接到他们的求救电话已经是第3天的晚上。贾多祥说，你们顺着电线杆走，别管方向，也别停下来。停下来可能就没命啦。然后他带人闯进了黑暗的雪野。

贾多祥有东风牵引车，敢在雪地里跑。跑到天亮，在一根电杆下看到了两个穿着皮大衣的兵，他们正往相反的方向走。贾多祥跑过去一看，瞬间泪崩：两个兵的脸已经不成人形了，因为呼出的哈气冻在脸上，嘴和鼻子周围的皮全部翘起来，血肉模糊，两个眼眶罩着大大的黑眼圈，模样像熊猫却比熊猫可怕可怜多了。不要忘了贾多祥就是从阿里考上军校的，其中的苦涩他太清楚了，所以他是真的想哭呀。

考军校时的贾多祥

两个兵也顽强，挎包里还存了两包方便面，准备关键时刻救命。

贾多祥把他们拉到几公里外的一个居民点烤火，喝奶茶，吃糌粑，煮方便面。藏族老阿妈也跟上流泪，咕噜咕噜地说，造孽呀造孽呀。

等这两个兵养好了伤，走了1500公里赶到叶城，距离考试只有三四天了。贾多祥说，因为这个变故，两人也没考上，命运就这样捉弄了他们。

贾多祥对身边听故事的吴子明和罗勇说，无论如何，活着就是胜利，就有希望。

吴子明和罗勇说，就是就是。

贾多祥说，这会儿咱们不能睡着了，睡着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吴子明和罗勇说，不睡不睡。

贾多祥说，我现在重任在肩呢，我老婆刚生了儿子，我还没看见儿子啥样呢，这要回不去了，儿子成别人的了。

罗勇说，连长，你比我强，我如果光荣啦，不仅没见过女人啥样，上山后连家也没回过一趟，太冤啦。

吴子明说，我年龄最小，更不能当烈士。

他们在绝境中笑谈死亡，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

阿里昼夜温差极大，第二中午气温回升到零度左右，被陷的车四周冰化了。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他们暂时不会被冻死。车也有挖出来的可能。三个又冻又饿又困的兵东倒西歪地从土屋里钻出来，搬来石头垫在轮胎下，一次次向外推车。8小时内，他们进行了四十多次努力，有一次，只差三厘米，车就出来了，也许他们能吃上一个馒头，喝一口热汤，这一切都会化险为夷。然而，他们没有，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太阳落山，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三个人不知是气的、饿的，还是绝望委屈，都无声地哭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脸疼，手一摸，掉块皮，原来泪水冻在脸上，咬疼了皮肤。贾多祥说，同志们，眼泪球用不顶！从现在起，我们只能等待救援了。我有决心你们带回去，但你们要听我的指挥。

他们从电话里得知，阿里军分区的一台牵引车已在路上。

由于雪大路滑，从500公里外赶来救援，估计至少5天才能赶到。对于生死线上的人来说，5天像5个世纪一样漫长。贾多祥知道他们无法挺过这5天，便决定体质较弱的卢泳留下看车，带着吴子明到65公里外的线路维护点去搞粮食。那儿住着有两个电话兵。他把罐头留给罗勇一桶，自己和小吴带两桶，刚转身要走，就听到罗勇在背后说，哎，连长，如果你们回来时见不着我，就给我妈捎句话，说他儿子值得。贾多祥头都不敢回，怕违反了自己下的不准哭的命令。他背对着罗勇说，如果3天后我们回不来，也麻烦你给我们的妈妈说个同样的话。

他从兜里摸出一块泡泡糖，扔给罗勇走了。一个多月前，贾多祥是带着20块钱的泡泡糖上山的他在他得了面神经麻痹，嘴歪了，下山治疗一段条件。治疗一段时间不见好，妻子给他买了一大包泡泡糖，让他练习面部肌肉，现在仅存的泡泡糖也成了救命的东西。

天上有只鹰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儿，不停地在他们头顶盘旋着。

65公里他们整整走了50个钟头。罐头吃完后，靠挎包里的冰块维持生命。冰块扎的满嘴淌血，但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疼了。距离维护点还有500米的时候，吴子明发现连长不行了，走上十几步就要坐在地上，看着像睡着了，实际是昏迷了。

贾多祥说，小吴你先走，我歇一会儿。吴子明知道，此时此刻，连长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了了。他大声叫道，连长，连长，小罗在等你呢，你可不能停下来呀。贾多祥咬咬牙，拽着小吴的挎包，一点儿一点儿向维护点挪。20分钟后，他们与前出接应的战士张新伟相遇。张新伟把背的一挎包罐头全部用石头砸开，连汤带泥给他俩灌下去。贾多祥一连吞了三桶罐头，眼神儿才活泛过来。

第二天一早（1月14日），贾多祥他们背着压缩干顶和御寒衣物，一路小跑返回陷车地点。他们哈出的气，让胡须和发梢像火柴棍儿一样粗。他们看见罗勇的时候，罗勇脸像雪一样苍白，他是靠着从坐垫里翻出的一袋生姜坚持下来的。贾多祥说：“他被喊醒以后一句话也不说，抓我俩带的干粮一顿大嚼啊，我说慢点慢点，管你吃饱。”

他们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遇险后，第一次笑。

15日，前来救援的东风牵引车伤痕累累地赶到了。折腾了半天，贾多祥的车被拖了出来，两辆车踏上了归途。眼看胜利在望，又出麻达啦。大雪纷纷而下，能见度不足10米，在99道急弯那个地方，贾多祥的车发动机皮带又断了。去过那个地方的人都知道，三岗到扎达的路大车转一个弯都要进进退退打几十把方向，拖车是根本不可能的，3个倒霉蛋只好再次留在雪车上，等军分区派车来送发电机皮带。

90年代，边防连队装备状况非常差。因为理论上各边防连待遇一样，装备也一样，但阿里的边防连走得全是搓板路，冰雪路和石头路，车出了毛病，没地方修，只能带“病”工作，所以本该使用五六年的车，他们两年就跑零散了。

我们西北边防行采访组的车门被滚石砸得翘起来一块，走了三个县城，连一个电焊枪都没有。

注视着牵引车消失在视线中，3位饱受磨难军人心情平静，威胁他们生命的这片高原，也在他们性格中注入了坚毅和不屈。

深夜里，汽车的铁皮被冻得啪啪作响，他们自己感觉骨节也在啪啪作响。他们必须把汽油喷灯放在驾驶室里，一直喷着小火才能不被冻僵。几天下来，他们被油烟熏得像焦炭一样黑，不仅面目分辨不清，连领花和军衔也都看不见了。不过这一次，他们有足够的干粮，不会挨饿了。

整整10天了，在冰雪高原上的煎熬使他们极度衰弱，已经无力爬上线杆与指挥部联系。但是，贾多祥知道，指挥部比他们还要着急，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援的。

1月21日，前来送电机皮带的车辆终于出现了，被风雪围困12天的三名官兵获救，他们驾驶着两次遇险的英雄车，于第二天中午顺利开到了连队。听到马达声，扎达机线连全体士兵都跑出来看，只见三个黑炭一样的人依次从车里爬出来，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大兵们跑上去抱住3位战友，又是一次集体泪崩。

贾多祥擦了一把泪，把脸擦得像熊猫一样，然后大声说，同志们，我们活着回来了。应该笑，应该大笑，喝酒庆祝。

噢鸣——噢鸣——高原士兵们像荒原狼一样大声欢呼起来。

此时，贾多祥还不知道，他和战士靠着超人的毅力在阿里创造了冬季严寒中被围困时间最长、官兵无一伤亡的奇迹。

有时候，生命是专门用来创造奇迹的。

贾多祥感到了生命的可贵，生活的美好。

后记：

2009年，贾多祥在阿里军分区通信科长的岗位上转业。他选择了自主择业，现居张掖。他遇险时还没见过面的儿子如今已经27岁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广西南宁的铁路部门工作。

小贾变成了老贾，依然很精神

西北边防行采访组25年后北京重逢。左起：柳军、张林、麻富省、刘树培、杜献洲

左起刘树培、张林、杜献洲、柳军，摄于1996

感谢阿里军分区老政委麻富省当年对我们采访组的全力保障，并在十多年后的今日，帮我们联系上了贾多祥。记不清当时是采访组谁过生日，麻政委居然给我们弄了个蛋糕插了蜡烛摆在桌上，虽然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变硬，吃起来有点苦，但是我们记忆深刻，因为那天，这些从军十几年或二十几年的老兵说起了自己的妈妈，大家都哭了。